老城一泓湖,新城一座镇,城中一匹山,城外一片“海”,差不多把这城的个性展示得风生水起。
老城小名鹿城。金鹿鸣春、跑鹿筑城的传说,给这满城景色穿上地域的披毡。她是彝是汉是古道也是新途,说不尽的遍地风流聚集了不少人文、地脉、人气、财源,声名很响。四处景致中(个人所好,如数家珍,十景八景都有说头),与我关系最密切的是今日的桃源湖。以前,我家住湖西,现在家居湖南,如天天见面的老邻居,看着她长大、变美。湖的故事、人的故事,言犹在耳,景犹在目,不禁心生感慨,总想对这湖水说点什么。
桃源湖并无桃树,当年是曾经有桃树的;桃源湖原不是湖,水却是有的。40年前,今日桃源湖是通往滇西大道旁的一段机耕道。公路之南是老城,公路之北是农田,唯有老车站一段,滇西公路串起一节小家子气的街子,鸟笼似的屋檐下,守着祖业卖马草的、打马掌的、卖小锅米线烧粑粑的、卖烧酒草鞋的,别看门脸不怎么样,侧门一开景色斑斓气息温暖柔和:小天井井然有序,小小的圆口井中,天落井井衔天,花花草草猫猫狗狗相当热闹,藤络攀墙一边是层层花,一边是累累果,四世同堂的日子似乎什么也不缺。市井中有一个很牛气的国营单位是畜牧兽医站,来就医的马比别的牲口多还特别受优待,吃生鸡蛋哩,月子婆一样金贵。马当年在老城的地位很特殊,交通尚在初级阶段,小村小寨的运输靠马驮或者马车拉,兽医站整天车水马龙,一街的鲜马粪油光水滑冒热气,很有田园味。这田园,如今是桃源湖的葫芦把。
那时的桃源湖是段公路,高大的桉树和柔若无骨的杨柳树间,不时冒出被树们欺瘦的小小毛桃树。小毛桃自知弱不胜力,偷偷地开出几枝女儿红,结出几枚酸涩的果实,供小鸟们啄几嘴而已。它们经不起风吹雨打,早早地黄叶落水,在水面上打几个滚,团成小堆小堆的楚楚可怜,令人心疼。
那时,我在离城有一段距离的小姑英一个国有大企业上班,人生正走“背”字。一辆载重永久杠上骑着大女,后座驮着小女,蹬着这辆自行车我很吃力,笑声是没有的。一声声粗粗的气在叹息,一个女人持家的清苦,再有就是夫妻父女聚少离多的凄惶。小女们每过机耕道却兴奋莫名,伸手去摘几朵桃花或者一枝柳条子,嘻嘻哈哈很快活。单手的我把不稳龙头了,骂一声:“坐好,当心掉到水里。”实了说,我也爱这些软柳红花们,它们使我的心软了许多,通过它们,我看见东方送来的阳光。我将小女们放在单位食堂,让她们去跟猪们玩,转身又向机耕道走来。
我那时在大食堂管粮票饭票,说是管理人员,其实和炊事员一样要煮饭喂猪,猪草就靠机耕道旁的水里去捞水葫芦。这活儿看上去很诗意。水葫芦团团的绿叶观感肉感都不错,小朵小朵的蓝色花儿也很有美感,一股清新鲜活的气息扑面而来,很是明丽。可惜我们不是休闲者,劳动的对象要我们吃些苦。十来个食堂职工女的多男的少,老的多少的少,刚到而立之年的我必须下水去捞水葫芦,这玩意根系发达,缠搅在一块儿扯都扯不开,非得靠人力捣成一小块一起推。我像男人一样脱了长裤下水,污泥糊我两条腿如塘泥藕,怪不好意思见人。
食堂下班晚,差不多是戴月归家。那时机耕道无路灯,走起来有些怕人,景致却极佳。世风开禁不久,敏于季节的年轻人不怕黑,一对一对在树棵中做该做的事,也不怎么放肆,搂搂抱抱常有,概不受约束。货车司机们很捣蛋,开足了灯去为他们聚光,粗口笑声只拿那些不要命的取乐。女儿尚小,不知这些人在干什么,我也不想让她们过早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,让她们闭上眼睛,一个贴着我的前胸,一个靠着我的后背,很乖。
机耕道变成桃源湖,我曾参加过挖塘泥;机耕道变成了桃源湖,我却没有闲暇去欣赏。一次全国性诗歌笔会在楚雄召开,湖边广场搭起了诗歌朗诵台,现场即兴朗诵自己的彝乡行。大诗家们把所有能用的好词献给了这颗鹿城明珠,我怎么听来他们歌颂的多是华夏景色,这湖水承受不了那份高雅。写过桃源湖的人不少,却没有人歌颂过那几株瘦瘦小小不错季节的桃树,得了个雅名永驻老城,那曾经的小桃树们,也算寿终正寝了。
近年,我已成了“灯下白头人”,想找个消闲处,选择了桃源湖,可惜我融不进去。当年这段水属于年轻人的浪漫,而今却被老年人坚守,创造出一湖强劲的夕阳红,长成一道别致风景,世俗味民族味乡土味与时俯仰。七八路公交车把他们免费拉来,早场、午场、晚场经久不衰又唱又跳。这帮人在家天天要药养,一旦上场却无衰弱之象,生动、活泼、幽默、快活,放得开、乐得透。17岁时的调子放在70岁人口中唱出来,男的抹得下脸女的舍得出命,搅得一湖水都发出明媚的笑声,老又如何?享受改革开放40年的成果,鹿城老人很幸福。
滇中缺水,城也干渴,有了这湖水,鹿城滋润了许多。
雨后和晚饭后,桃源湖是安静的,我选择这时段去吸几口水汽。一圈走下来约两公里,人却不累。天高云流安详宁静的湖水里,楼也温和,树也婆娑,鸟也欢腾。湖中一座桥头,当年立于市中心的咪依噜雕像不累的微笑甜甜地,她那低头的温柔,像是马樱花不胜市井的热闹,三分羞怯七分自尊。